黄河文学月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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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益
.5.6
咸韭菜、炒洋芋条、黄米黏饭,父亲扒了高垒山尖的两老碗,又喝了一老碗米汤,抹抹嘴,点了一根烟。父亲虽已七十,但饭量依旧,每顿饭我吃不过他。父亲靠着被摞点了一根烟,眯着眼睛抽着,目光有些呆痴。抽完一根烟,他溜下炕,从门背后拉出锹掮着就要出门了。他出门总是掮着锹,就像城里人出门总夹个包。
在老家的农具中,多数农具专业性极强,比如犁、耱、筢、耧、锄、八嘎、镐,但锹具有综合的实力,集挖、拍、撬、铲、剁、削、刨、砍、切、攉、打诸多功能于一身。掮着锹出门,遇到路上被水涮开的胡洞或坑壕,挖几锹土垫瓷实,就不怕崴了牛马驴骡的蹄腕儿;崖头上沟沿边的土吊得久了累了,裂了缝儿了,攉几锹让落下来,就不会忽然掉下砸到经过的人和羊牲口了,不会把沿沟沿走的人闪到沟里;一堵墙根子碱凹进去,培上几锹土,这墙就又能站上几十年;遇到一泡粪,铲起来一甩撂到地里去;田埂溜平了,培培;田拐子没犁到,挖挖;通往水窖的水路壅塞了,浚浚;地里遇见胡墼,一锹拍个粉碎;遇上甘草刨回来,剁成节,阴干,泡茶喝或嚼,能泻火。锹是一个万能的农具,无所不在,无所不用。只要掮着锹,总会有活做。
我知道只要他掮着锹到土地上去,就像当下流行的热词“接了地气”,他会受到土地的诱惑束缚,我的事可就要黄了。
我有什么事呢?
搬他进城!
这是年的夏天。春节我一家人回来,正月初六给他过七十大寿,他情绪很好,我就趁机把必须搬家的话说了出来,一家人七嘴八舌地跟他说搬家的事,他笑着说,你们这是给我开批斗会哩,像那几年一样。七天年一过,我们就要搬他走,他说,天寒地冻的,等天热了来搬我,家再寒碜,也总还得处理处理。他跟我说,人活七十古来稀,活过七十就活天了,谁也不知道晚上脱下的鞋早上还穿不穿,迟早得去你跟前托老哩。可这几个月过去了,家里啥都原模原样,我和他已经纠缠了三天,车轱辘话也已说了三天,都是我说他听着,就像听广播,始终不吐口。我很齁,但我不敢跟他齁,人老了比个任性的孩子还难缠,孩子把你惹齁了,你还可以给他两巴掌,可他让我手足无措。
在他一只脚跨出门的一刻,我说:“大,你就不能让我过得安心一点么?”
我们那一带把父亲不叫爹,也不叫爸,而叫大。小时候写作文常常会写到,不知道咋写,查字典也查不出来,那时候我们只有32开本的《新华字典》,那是这世上最简明的中国字典了。去问老师,老师说,是“回答”的“答”吧。老师的语气表露出不敢肯定的意思。我们觉得老师说得不对,“回答”的“答”怎么能代表父亲呢,你看“爹”也好“爸”也好,都是“父”字头,当然能够代表父亲了。老师说用“爸”或“爹”代替,这是个方言。可代替让我们都觉得别扭。后来,我终于在更大更全的字典里查出来了,就是大小的“大”。这是我上大学以后的事了。把父亲叫“大”一度让我们觉得是那么土,小时候队上常来劳动改造的人,有的带着孩子一同改造,他们都把父亲叫爸叫爹,我们觉得是那么好听。我们以为只有我们才把父亲叫“大”,后来才知道,“大”是对父亲一个很古老的称谓,全国把父亲叫“大”的地方不少。现在倒是觉得叫大最贴切,最能表现作为父亲的内涵,小时候叫“大大”,亲昵婉转,大了叫“大”,气壮山河。何况,“大”有大的意义,在孩子眼里,父亲都是庞然大物。
这是一句狠话,就像一颗钉子,把他钉在门框上,他一只脚门槛外,一只脚门槛里,被定格在那里。我更恶毒地说:“你说过的,我小时候不得你的济,你到那世罪孽深重;你老了不得我的济,我到那世罪孽深重,你忘了?”
我知道这话更像锋利的尖刀,刺穿了他坚硬的外壳,扎在了他的心上,我看到他触电似的抽搐了一下。我想这话会激怒他,我就是要激怒他。
没有在我们村上生活过,你不知道他的脾气有多大,简直可以用飞扬跋扈来形容。在我的记忆中,我懂事(我是指他认为我懂事)前他对我挺好的,动不动双手掬着我的头扭着说,你就是我的个活么,你就是我的个活么——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、核桃、花生、枣子,赶集他会带上我,到了集市上下顿馆子。当他认为我懂事后,对我的态度发生根本性转变,凶了起来。吼骂是经常性,把他惹齁了,他头一歪,眼一斜,眉一挑,粗声大气吼我。老话说:堂前教子,枕边教妻。他就是这样的,他的吼骂整个山谷都在回响,即使讲道理也是高喉咙大嗓门。他骂我骂出许多经典的话来,比如我挑食不好好吃饭,他会骂:饿上三天,吃屎都是香的。他经常检查我的作业本,他只上过几天农民夜校,没识下几个字,到了二三年级检查我的作业就很吃力了,他只看对号和错号,叉叉多了,他抓起书本就在我头上扇。打也是经常性的,话说过头了,事做错了,他一扬手扇你一个耳光,一抬脚踢你一脚,你要跑,他一抬脚一弯腰一挥手,连个过渡的假动作都没有,鞋和土疙瘩保准砸在头上,整个动作连贯迅捷,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运动员。那是他从羊牲口身上练出来的。他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,也跟羊牲口打了一辈子交道,羊牲口一出圈门,总要往庄稼地里扑,他就是靠这手段揽羊牲口,免去追撵之苦。因此,他一抬手羊牲口都害怕。我一度以为他对牲口比对我好,牲口把他惹齁了他也会打骂牲口,打骂过后又是加料又是抠梳,嘴里还唠唠叨叨的就像是认错下话道歉;可打骂了我从不这样,永远绷着一张脸子。他打骂了我,娘会及时惯我,给我拿勺子擩进灶火里炒个鸡蛋,从箱子里揣出核桃、枣、柿饼、花生,还会给一毛两毛钱,要知道,那时候一毛钱可以买八个水果糖。我跟娘说,他对牲口要比对我好。娘笑说,你大心里疼你哩,你大说娃你给个好心,莫给个好脸。现在想来,在我的成长路上他们达成了默契,母亲扮红脸,他扮黑脸。他对我的这种教育一直持续到我考上了大学。
我考上大学后,他收敛了许多,不再坐在山梁上吼骂我,更不在街巷追撵踢打我,人前给了我或者说是给了大学生很大的尊重。但跟我说话的口气没有任何的改变,总是一副“大有主意而且永远正确”的口气,我的话像一个很小的雨滴,半路上就干了,渗不到他的心田。这让我跟他沟通很难,我不记得我们之间有什么语重心长的谈话。我们之间的所有交流都是通过母亲完成的。母亲嘴不拙,会很婉转地把我们的想法传达给对方。倘若他亲自出面跟我说,那必是暴风骤雨一般灰扬土飞的,用拳头砸炕,用脚踢石头,就像占了多大的理,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。而我的弱势或者说忍让更助长了他的“嚣张气焰”。近些年,我觉得自己能耐了,跟他开始对抗,他跟我吼,我不再示弱,甚至敢说“有理不在声高,你吼啥”。结果往往是我们之间啥都说不成,多数时候他一句话就终结了我们的对话,久而久之,我们蹴在一起就是两块坚硬沉默的石头,就像《北国之春》里唱的“一对沉默寡言人”。母亲说我们天生是一对无话可说的冤家。我用“秀才遇到兵,有理讲不通”这样的话在母亲跟前表达我的愤懑,我说他要当了皇上,就是个暴君。母亲就笑得嘎嘎的。
事实上,他不是不爱说话的人,也不是不会说话的人,他在街巷田间地头能和人一说半天。而他抬杠那是一绝,他是杠头,掮着锹穿过村巷,常常听到这样的对话:“天都旱得掉头发哩,还掮个锹做啥?”
“挖坑。”他说。
“还没死就挖坑?”
“给你娃挖的么,没看你脸上土都下来了。”他说。
“穿蓝咔叽中山装,走路还高背着手,你应该兜儿里再别两支水笔。”他说。
老家人把钢笔叫水笔。
“噢么,别两支水笔?”
“别一支是干部,别三支是修水笔的。”他说。
“别两支是干啥的?”
“我儿子么。”他说。
和人抬杠他能抬出很精彩的句子。比如,说瘸子叔:站着儿马歇蹄,蹲着猴子偷梨,睡着长短不齐,走路日天戳地。比如,老鼠的尾巴肿了能有多粗。比如,想上天屎还坠着哩。还有些粗俗的话,比如,说一个人日子过得仔细,就说X毛上捋虮子吃。
不过父亲从没打过母亲,连吼骂也不曾有过,这在我们村男人中是个特例。村里男人无论是为啥齁了都打骂女人出气。他因此常常把这挂在嘴上,表达他的宽容与文明。我不这样认为,我认为一是母亲很善良,很内敛,不多事;二是母亲很聪明,从不顶风硬上,看他齁了,就闪了,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才把自己的想法和对他的批评春风化雨般说出来,这个时候,他会像一个孩子得到奖赏般露出腼腆而讨好的媚相。因此,母亲常对我说,你咋就那么瓜,连拳头都不知道躲,明明你大气得快爆炸了,你还跟他顶牛,不是往拳头碰么,你大那驴脾气你顶牛顶得过他,有啥你给娘说么。
他掮着锹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,就那么站着。他没有回头看我,他不敢与我目光相对,他怕看到我眼里噙着的泪水,我知道这句话就像把蓄满力气的拳头砸在他的软肋上。我知道我像小人一样狠毒、暴徒一样残忍,我抓住的就是他要我在城里安心生活的软肋。是啊,他怎么能让我过得不安心呢?他最怕的是我在城里受委屈,生活不安心。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。
他足足站了有五分钟,最后说:“你看着弄去吧。”然后走了。
他的背影很沉重,走路似乎连脚也抬不起了,靸起一缕小小的尘埃。我能理解他的心情。他七岁出门给人放羊拉长工,被这片十年九旱的土地挼了几十年,那山那地那沟那谷,哪里没留下他的脚踪和汗水?怎么会对挼了自己一辈子的地方没有感情呢?他常说的一句话是,苦下在哪达哪达亲。这让我懂得仇恨也是一种感情。用他的话说,黄土埋到脖子上却要离开了,这怎么能是一件容易的事呢?
我长吁一口气,觉得自己就是他屁股底下压着的一捆麦草,他抬屁股走了,麦草一根一根舒展筋骨似的蓬松开来。我想,他沉重就让他沉重去吧。
如今都讲这工程那工程的,搬父亲进城,对我来说就是一项工程。从立项开工算起,我已不遗余力地实施了十几年,可谓艰巨而漫长。倘若像影视剧、娱乐节目分第一季、第二季之类的,那么搬父亲进城这是第六季。
年,一个人类历史最大的整数,新千年从何时算起,有说年,有说年,人们是大大地争论了一番。想想也对哩,人类有史以来,一共才经历了几个千年,是该好好争论上一番的。就在别人为新旧千年交替争得如火如荼之际,我的生活有了一个标志性的事件——我在城里买房了。虽然只交了七万元首付,成了二十年的房奴,但我已是相当地心满意足了。房子四室一厅,把父母接进城是够用了。买房时我只有四万块钱,父亲给了六万,把置老房子的钱都拿出来了,那是他全部的积蓄。首付可以交七万,我就交了七万,因为装修的钱还没有着落。拿到钥匙,我就马不停蹄装修,装修完毕,让甲醛之类的祸害跑了两个月,秋尽冬藏的深秋,我便借“十一”黄金周回老家,搬父母进城。
我想这是一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。之所以说简单,是因为他就我一个儿子,他以钢铁般意志怀着深仇大恨似的硬把我从那片土地上剥离出来,弄成了一个城里人。
我上小学的时候,念书是看不到前途的,因为上大学不是考的,而是推荐的,那得大运当头。自从实行以来,我们大队没有推荐出去一个。因为看不到念书的前途,人们也都不对读书寄托更换门庭光宗耀祖的梦想,学校更像个托儿所幼儿园,托到十来岁能干活了,就回家干活。我们那片土地十年九旱,意味着需要付出更多的劳动才不至于挨饿受冻,没有一双手是多余的。可他从小就对我读书非常上心,一到晚上,他就扣住我让我写字。那时候哪有家庭作业,我们连这个词都没听说过,不要说家庭作业,有时课堂作业都没有。他给我布置的作业是抄课文,写生字表。我在灯下写字,娘借灯做针线,他趴在一边吃烟。我小时候写字特大,他认为字写得小了就是写得好,常嘲笑我的字写得抻胳膊扬腿的,说我拿脚也写得比你好。娘就抿着嘴笑说你拿脚写个字我看看,把你说得能的。他哧哧哧地笑。娘说把笔给你大,让他写字咱娘俩看看。他真就拿过笔去写了。他问写啥字?娘说写你的名字。我心里就埋怨娘,这太简单了,他最会写的就是自己的名字,只要蹴着就用指头写自己的名字。他上过农民识字夜校,识下些字,还会背好几首毛主席诗词。以前生产队大队弄个啥事,都是按手印子,他会写自己的名字后,就非要签名。队长嫌写得慢,说拿个笔就像拿镢头,说有你写字的工夫,多少个人把手印按上了。他还是坚持签名。受他的影响,上过夜校的人都改成签名。名字他写得挺顺溜,写完还偏着头端详半天,又写了一遍,说,还让我写啥?娘说写她的名字。他说你叫啥来着?娘说不记得了,想写个啥就写个啥。他说真不记得,都说屋里的么。娘说你就写屋里的么。他说跟我置气?你出去问问,看谁记得女人的名字。我说了娘的名字。我想难住他,他不记得娘的名字,那就是没写过,肯定就写不出来。可他写得也挺顺利,我才发现上当了,他是在跟娘斗嘴,显然他也是经常写娘的名字。他写完又说还写啥?娘说儿子的名字。写我的名字有些吃力,他边写边说这名字笔画太稠,还绕人,请老秀才取名的时候,老秀才说想要个啥样的名字,我说有想法的名字,笔画多一点,厚重,老秀才就给你起了这个名字。他写的笔画不规范,但还是对的,我想我的名字他也是经常写的。他端详着面露得意之色。娘撇着嘴说,儿子,给你大找几个字让写写,看把他能的。这可让我逮住机会了,我把书翻到课后生字表,画了几个笔画多结构复杂的字让他写。他在我头上拍一巴掌,说狗日的这是报仇雪恨哩。他吭吭巴巴写起来,先写笔画少的一边,再写笔画多的一边,就像画画。我和娘咯咯咯地笑着,几个字写完,额头上汗涔涔的。他说,这写字也是个体力活哩。娘说,给你大“号”一下。我们那里把老师批作业叫“号作业”。我打了好几个叉,娘看着说,你写得那,儿子用脚都写出来哩,再找几个让你大写。他说还写个屁,河里的石头往山上背,累瓜子哩。
初中要去公社中学念,我们大队几十个学生剩下只有十一个人了。小学毕业我们都十三四岁了,虽然还不能上工挣工分,但放羊放驴割草拾粪打柴都能做了,顶得上个劳力。时光大浪淘沙一样地淘洗着我们读书的队伍,初一念完,又有几个不念了,这是一条越走越孤荒的路,他没有气馁。我上初二那年,广播上播送恢复高考的消息,他欣喜若狂。我周六回来,饭桌上他对我说大学要考了,知道不?我说听说了。他正端着碗扒饭,哐——把碗蹾在桌上吼道,听说了?你啥态度?碗蹾成两半,洋芋面铺了一桌子。我端着碗看着他,吃饭时他从不打我,这奶奶和娘都教训过他,说等不及了,就不能等娃把饭吃了,打娃也没有个时间。他拍着桌子说,国家把路给你指好了,你娃自己想去。上高中也不再推荐,而是考试,我们班五十八个人,考了七个,我考了第三名,我们队就我一个。他是通过母亲表达了对我的赞扬,并给了我五元钱的奖励。我参加高考那年,他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“考不上就给老子往老了念”。从上初中到考上大学,他拉着驴把我往学校送,开学驴背上驮着口粮、铺盖,放学把铺盖卷驮回来。年景好,开学把一学期的粮交到灶上,年景不好,就得一月一趟往学校送口粮。那时候考大学实在不容易,我是年参加高考,那年有六百一十万人报考,共录取四十万两千人,录取率约百分之六点六。年报考四百六十八万五千人,录取了二十八万四千人,录取率约百分之六点一。年报考三百三十三万人,录取二十八万人,录取率约百分之八点四。年报名人数二百五十九万,录取二十八万人,录取率约百分之十点八。而那时间,我们上的是公社的高中,是普及教育办起来的,老师中有几位是没上高中推荐上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。连续的高考失败,许多同学都不念书,回家结婚了。对于家里只有一个儿的他来说,传宗接代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的,他比有几个儿的人抱孙子的愿望更加强烈,年年高考,年年落败,但他坚持送我复读,他说,考不上给我往老了念。年,我终于金榜题名。
我认为在他这钢铁般意志的背后,是对土地的深度绝望,是对自己的身份——农民的无比厌烦,是对这个靠权势地位维系的社会的深刻认知。我们这片土地十年九旱,谚语总结得最到位:种了一茬子,割了一抱子,装了一筐子,打了一帽子。穷出了名,是国家级贫困地区,20世纪70年代被联合国认定的世界上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之一。他被这样的土地挼了几十年,被捉襟见肘的日子挼了几十年,而队干家都有几处宅基地,园子不比谁家大,老百姓批一块宅基地磕头作揖赔笑送礼,他被伤透了。他希望培养出一个公家人来支撑门面,料理种地以外的事情。而我更粗浅地以为,他拼命一样把我从这块土地上剥离,无非是想随我到城里去过活。要知道做一个城里人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进天堂一样的梦想,他一定早就期待着我搬他们进城,因此我回家去搬他们很自信。
一回到家,我把搬他们进城的话说得喜气洋洋,手舞足蹈。我说了半天,他没有任何反应,就像看戏一样。后来他绷了我一眼,一盆冷水就泼了过来:“啧啧啧,看把你本事大的,进城多少年了买了套房,还背了几十万的贷……”
“买房谁不背贷,不要说我这样闯进城里的,就是城里的坐地老户,也都背贷哩。”我觉得自己能耐了,可以打断他的话了,“贷款期限二十年哩,月月还不吃力,少不下你们的吃喝。”
他一脸鄙夷的表情说:“背了几十万的贷,我们去了坐定吃,能吃进去?”
我说:“去了可以看大门,一月也几百的挣哩,比种地强。”
“啧啧啧,看我儿本事大的——”他从炕上跳了起来,吼道,“你一个大干部,我给人看大门,下贱不?丢人不?把羞先人当喝凉水!”
他在地上转磨磨,这是齁了的征兆,娘慌了说:“娃就是说得个,哪里真让你看大门,这轻重他哪能掂不来,你看你就像把火药吃上了,有话不能好好说。”
“明儿就回去,该干啥干啥去。”他掮着锹走了。
我气得呼哧呼哧,娘捏着我的手说:“你不该说去看大门,那多伤他的面子。”
我说:“我真的养活得起你们。”
“你现在的日子听上去风光,可过个啥日子想都想得出来,难肠着哩,贷了几十万,人老几辈子见都没见过那么多钱,城里的路石子街,没有票子吃不开,啥不得钱买,我们到城里就给你添了负担哩。”娘说,“我们年纪又不大,正是受苦的年纪,去了能坐住?蹴在村里天再旱一年也还能收几个,添不了斤添两哩,就是一分钱不收,挣个吃喝,也给你把负担减轻了,等我们苦不动了就撵你去,到城里跟着你享福去,你不要我们也赖下哩。”
我知道母亲转述的是父亲的话。
第一季就这么结束了。
年是父亲的花甲之年。父亲生于正月初六,满年满岁。六十花甲,在城里是厅级干部退休的年龄,我以此为契机,回家过年,给他过了六十大寿,把搬家的事提了出来。因为正月十五一过,就开始往地里送粪,一年的庄活也就开始了,只要在庄稼地里干一把活,就等于把一年的活种下了,节令会像监工监督你干下去。春种秋收的意思就是春天把活种进地里,秋天把活收了。只要他把活种进地里,一纠缠就又是一年。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苦是没有白下的,意思是下了苦就得要见到收成。我要在他把一年的活种进地里之前截住他。
我说:“在城里,六十就是退休的年龄,就是享福的年龄,就是养老的年龄。”
“跟城里人比啥,说话也没个把握。”他噗地笑喷了。
我说:“咋就不能跟城里人比?”
他说:“把你自己的日子过好,我们的日子我们会过,六十正是出力的年龄。”
他不跟我说了,掮着锹走了。
我冲他背影吼:“我在城里吃喝消闲,你们还在地里爬着,让人咋说我?”
他说:“谁想说啥说去,你能把人家嘴捏住?背地里人连皇上都骂哩。”
我气得冲他背影吼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可他连头也不回走了。
娘说:“你别生气,你大就那脾气。”
我笑了说:“娘,你看你这话说得,多少年了我还不知道,我就是想不明白,一说搬你们进城他就齁得很,一说搬你们进城他就齁得很,就像我搬你们进城是让你们坐监受罪,像要谋害你们。”
娘笑着说:“他也不想齁,可他管不住自己,就那么个脾气,月里娃子吐痰——老病了。”
娘长叹一口气又说:“苦下到哪达哪达亲,你大不是故意为难你。”
我说:“你跟我大说,年底我回来接你们,让他把该处理的都处理了,今年咋也得进城。”
“不急么,我们都手脚灵便着哩,迟早得撵着你去,有得你的济的那一天哩。你大说这几年进城的人多了,草山宽展了,好地都撂荒了,养羊种地一年下来也好着哩。你背几十万的贷,你大整夜盘得都睡不着,我们在村上多住几年,你在城里就能松活几年。”
娘的话把我眼泪说出来了,我知道房贷带给他们的压力远比带给我的压力大,虽然十年九旱,但他们采取广种薄收战略,包了进城打工人家的好地,多养了几十只羊,封山禁牧,羊不准出圈,他们得去山谷沟壑里割草回来喂养,比以前更辛苦了。
我说:“贷款还起来真的不愁,我是按照我们的收入开销贷的款,没压力,就是个时间问题,城里人都这么过活。”
娘说:“看把你说得轻松的,一月光利息多少钱,几个羊钱哩。”
我说:“你们都这么大年龄了,还在地里苦着,让别人笑话不?”
“村里谁笑话谁,几个儿的不都在地里苦着哩。”娘说,“就是笑话也传不到城里去,城里有几个知道我们的人?你大身体好着哩,一辈子没吃过药,不让干活,他坐不住。”
我无言了。
娘给了我三万块钱。我每年过年给他们每人一千,就像个诱饵总是钓出大鱼。这是他们抠下来的,他们几乎不花一分钱,一身衣服穿几年,打着补丁穿。我想,如果我也像我的那些同学念上几年书不念了,他们的负担没有这么重。
我抹着泪说:“娘,你们花去,想吃啥吃个啥,想穿啥穿个啥,想戴个啥戴个啥。”
娘笑了说:“当我们十七十八哩,年轻时候想穿想戴哩,穷得没有么,现在老面瓜瓜的穿戴个啥都不好看了,赶紧拿回去还贷。”
年,老家遭受五十年未遇大旱,从春到秋老天爷连一场雨都没给,媒体报道颗粒无收。事实上连续三年都旱了,我想他没明没夜地白下了几年苦,心都该乏了。
我一进家门,他正生着气,齁得很,一脚就把板凳踢翻了,瞥了我一眼,出门去了。
小晌午我正靠着墙根蹲在村巷。他掮着锹从外面回来,看了我两眼,进门时忽然吼道:“你长的是个猪脑子,记吃不记打?”
我被吼了个莫名其妙,环顾一下四周,除了我再没人。
“咋了,又咋了!”我黑着脸说。
他吼着说:“我说过多少遍了,新墙根子下不要坐,我的话秋风过了驴耳了。”
不要在新墙根子底下歇缓乘凉,他确实不止一次教训过我,说新打的墙就跟牙没长出来的娃娃一样,还谎着呢,说倒就倒了。他说一堵墙要立过十几年以后才能叫墙,比人厉害,墙还在,可打墙的人已不在了。这当然是他六十多年活出来的经验。新打的墙打死打伤人在庄上有实例,最近的例子出在刘二家。那年,刘二在家门口打了堵墙。那堵墙打得很怪,正对着大门打了一堵又高又厚的墙,看上去要多别扭有多别扭,就像好好的手上长了个六指。村子里人做事心思浅薄,一动弹就能看出用意,可刘二打这堵墙实在费人思量。因了这堵墙,不要说人,连风、阳光进他家院子都拐弯抹角的。不过这堵墙也有用处,夏天乘凉看庄稼,冬天避风晒暖暖。自墙打起,刘二的婆娘就常坐在墙下做针线,猪、猫、鸡、狗也常展脱脱躺在墙根下。忽然一天,那墙就倒了,刘二的婆娘腰打折了,年猪也打死了。刘二的婆娘看病花了上万元,成了个半残子人。出了事人们才都知道,一个过路的风水先生说他家窑门正对着大门,大门外就是沟,犯了大忌,箍不住财。风水先生这么一说,刘二就想到几年来家里确实聚不住财,自己打工被人家欠了一年的工钱,家里是羊得瘟、人得病,婆娘黑壮黑壮的,偏得了心口疼,整天把柴柴草草放进砂罐里熬,熬得满村子都是酸酸苦苦的味道。这不是财像水一样往外流,因此才打了这堵墙。后来,刘二家又请阴阳念经,说是打墙动土没谢土,神灵见怪了。老家人就是这样解决思想问题。
“这墙都好几年了。”我狠狠地说。我靠着的这堵墙虽是新打的,但也几年了。
“你还嘴硬!几年了就很老了?!”他一脚把围着腿的大黑踢得哇哇呜呜叫着跑远了。
我知道他骂我不是我坐在墙根下面,而是过年时他说几年了,老天爷不会在一坨坨子耍歪便狠,该给个好年景了。他预测今年有个好收成,几天年一过他就迫不及待地把活种到了地里,可半年过去了,老天爷连个雨星子都没溅,种进地里的活硬没长出来。他掮着锹出去一个上午一把活没干成,不骂人才怪哩。而在他看来,我这时节回来无疑是看他的笑摊来了,你不是逞能要种地么,种了个啥结果。我想还有一个原因,村上像他这样年纪的人早都出门打工了,起房造屋地折腾;我是国家干部,这让他生活得很被动。他得顾全我的面子,不能出门打工,只能憋屈在家里受这年年白下苦的窝囊气,谁心不乏,谁不齁呢?人总得找个茬把火发出来,要不然会把自己烧伤的。
我明白他就是想把我也惹齁了背包走人。这是庄子上老人的策略,跟儿女顶上劲了,就会这么折腾,折腾得儿女气汹汹走了,家里就消停了。
“驴脾气,动不动就像把炸药吃上了,不会好好地说话?你一回来不也靠着墙根么,影子都印到墙上了,骂娃?”娘说。
他吼道:“他跟我能比吗?”
我说:“咋不能比?”
“要吼你去山头上吼去,做个啥事没个分寸,你当娃活得容易!”娘发脾气了,对我说,“你进来给娘捣蒜,别招理他。”
他在院子里站了半晌,有些手足无措,后来又掮起锹走了。
娘炖了鸡,我出去站在场沿上,看不到他的身影,我喊:“大,吃饭了,大,吃饭了。”这让我想起小时候,娃娃贪耍,到吃饭时大人得这么喊半天。每到吃饭时,他们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喊。
娘说:“别喊了,饭口上,在谁家碰上饭就在谁家吃了,咱娘俩吃。”
一下午他都没回来。我知道他躲我,和人抬杠“折牛腿”去了,反正地里没活。
“你回去吧,连着旱了几年,地都是三犁三耱的上茬地,几年没出力了,明年该有一年好收成。”娘说。
我说:“年年都说来年有个好收成,可哪年不是给谎下了。”
“庄稼汉的日子就是一年盼着一年么,盼啥得啥,哪能那么如意。”娘说,“你大说了,等把贷款还完了,我们就撵你去。虽说天旱,一年养猪养羊还有点收入,咱们一起还,还起来也快哩。”
我的天神,几十万我是根据我们的收入开支状况贷了二十年,通过漫长的岁月把这笔沉重的债务化解得零七八碎,房贷并没压着我难以喘息,因此,对房贷我和所有的“房奴”一样,散漫了飘忽了,还贷只是漫长的一个过程,并没有成为生活中的大事,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。他们有这样的想法,就是给了我一个明确的年限,我有了目标,就有了干劲。回城我兼了职业技术学院的写作课,加上为一所提升班代作文课,等于挣两份工资;还有为社会上写东西,比如报告文学、纪实文学、传记之类的,现在社会上有钱有权的人都想标榜自己,这样的活可是不少,总之我把曾经不屑的活计都揽来做,我想再加上他们每年的收入,有四五年就可还清贷款。
正当我看到希望的曙光,母亲突然去世了。年7月28日,我正在为人作嫁——写一篇东西,接到了父亲的电话,他说你娘睡炕了。睡炕就是病倒了,意味着病得不轻。我连夜赶回家,母亲已经昏迷了。家里的细节告诉我娘睡炕不是一天两天了。家乡的医院看,他们怕查出大病来看还是不看?因此都到庙上去求神拜佛讨符喝,再就是睡着缓着,好了就好了,不好了就说寿数尽了,对于死亡他们有着无奈的轻慢。我顾不上埋怨他,医院送,他说你娘这怕是要走了,拉出去我怕拉不回来。家乡有讲究,人死在外面是不能进庄子的。医院拉,医院或许还有救,在家里就这么看着?他说你去把你赤脚叔接来吧。我说我赤脚叔就是个赤脚医生……他沉下脸子说,接去。
我借了国庆的摩托车,到镇上去捎赤脚叔。赤脚叔原本是我们村上的赤脚医生,这些年看病看出名气来了,在镇上开了诊所。路上我说我娘是什么病,这么快把人拿倒,不会是心脏病、脑梗吧?赤脚叔说你娘得的是肝病,几年了,你不知道?我眼前一阵发黑,几年忙于挣钱没回来,每次打电话回来,他们都说好着哩,只记得娘有一次说死了一颗牙。这把年纪死牙是正常的,并没引起我多少想法。赤脚叔说,唉,人要是昏迷了,那就是肝癌晚期了。我整个人都软了。到家里,母亲的老衣都穿上了。我扑到跟前就哭,赤脚叔把了一阵脉,又翻翻娘的眼睛,叹口气说准备后事吧。
母亲没了,这对我是一场万劫不复的灾难,我连夺去母亲生命的病因都不知道,我算个什么儿子呢。而我的家人他们在海南游玩,我打电话让他们往回赶。他说,伏里天人能放住?能赶上?让蛆唼了?入土为安,做事没个把握。
月光总是跟母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守灵的夜晚,正是一月中最好的夜晚,满月如盘,月光如水。
月儿月儿亮汪汪,照得我家像殿堂。
树树金叶赛梧桐,招来凤凰栖枝上。
地长五谷满穗宝,山生牛羊遍丘岗。
先盖瓦屋后盖楼,前庭后院琉璃墙。
我儿走路气堂堂,坐在里面像皇上,
月老云端抛红线,娶个仙女当娘娘。
这是娘许多童谣中的一首,也是娘为我描绘的未来。母亲给我唱歌谣,父亲坐在一边,借着明亮的月光耍手技,有时候说,儿子,过来,过来,借你的手手用一下。我说你借我娘的吧。父亲说你娘的手太干太粗,还是你的手肉嘟嘟的好。有时候他会把我架在脖子上,组成图形……往昔历历在目,然而已虚无缥缈。
十月胎恩重,三生报答轻。
一尺三寸婴,十又八载功。
母称儿干卧,儿屎母湿眠。
母苦儿未见,儿劳母不安。
老母一百岁,常念八十儿。
尊前慈母在,浪子不觉寒。
阴阳在母亲的灵柩前念着《劝孝歌》,声音随风飘散在大野之中。
如果正如赤脚叔说的是肝癌,那么疼痛折磨母亲已是不止一天两天了,癌症最后就是把人疼死,母亲承受了多么长久多么强烈的病痛折磨却隐瞒着病情,进医院她知道那不是几千的事,是几万十几万的事,给我说了,对背着房贷的儿子来说就是灾难,母亲为我消除了一场灾难。
我一直像攒钱一样为他们攒着幸福,我为他们设想过老年生活:他们在城里休养生息,身躯慢慢舒展不再佝偻,脸膛细腻光泽不再褐红,手上会褪去疔甲不再僵硬,指缝不再蓄满泥土;他们不再穿深黑的藏蓝的土灰的打满补丁的衣裳,每人有几身运动衣,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;他们有乒乓球拍羽毛球拍网球拍,会像城市的老人一样,每天在公园打太极拳,打羽毛球,跳广场舞,扭秧歌,唱歌,散步,赏花;他们在草地捕蝶,在湖中泛舟,牵着我的孙子的手在风中奔跑,放飞大大的风筝,一头银发在笑声中飘逸;他们跟着旅行团,美国、欧洲、澳大利亚、迪拜……到处奔走,他们会吃到稀罕食物,坐在银色的沙滩上看那一望无际的水世界……他们会在城市满足而安详地度过晚年。我想着忽然一天把我为他们积攒的幸福全盘端给他们。然而,一切因为母亲的突然去世灰飞烟灭了,我忽略了他们正在老去,疾病正在威胁着他们,死神正像周扒皮蹑手蹑脚走向他们。子欲养而亲不待,母亲猝然离世让我真正体悟了这句话的毒。
送走了母亲,我大病一场。我躺在炕上,他守在我的头前手足无措,两只老茧厚如盔甲的手搓得刺啦刺啦。他整了一碗水,拿着筷子和刀在我头前祷告忙活,他在给我送病。这在以前都是娘的事。他剪纸人和元宝笨拙,我说就是个意思,别那么认真。他悄声说你别说话。
不要说守孝三年,就是连送七也做不到。送七是人离开尘世的最后一件事。七七四十九天,一七一送,就像送一个人上路,像梁祝中的十八相送,设酒备食,焚香烧纸。七天为一七,一七为一站,一站比一站远,七七送到坟茔,一个人就到了另一世家里。送七的过程里一点一点送走了自己的悲伤。这是一份爱意的延长。好在有丧葬假、公休假,我再请几天假,至少可以为娘送七,陪伴父亲度过七七四十九天这最艰难的日子。
头七的早晨,我们在村口的岔路口焚香奠酒升表烧纸,坐在那里吃了烟,也给母亲点了根烟。母亲平时不吃烟,只是肚子胀气的时候吃根烟。我带回好烟,父亲会让她抽一根,说吃个稀罕。有一回我带回来“中华”,母亲吃了一根,说,也苦哇哇的,呛得很,还贵得很,我还当多好吃,还不及你那一块钱的烟好吃。
回到家,我去做饭,他说:“我做,我做一顿你看看。”结果,盐重了,他嘿嘿地笑着说:“我吃盐重,再添点水就好了。”结果,一马勺水倒了进去,那饭就稀汤寡水的,他又嘿嘿一笑说:“我做啥都手重,加个水也手重。”除了地里的活,操心羊牲口,他真是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,以前吃奶奶做的饭,结婚了吃娘做的饭,没上过锅灶,真像那话说的不知道自家的锅大碗小。那年外爷去世,正赶上收庄稼,家里羊猪鸡狗的离不开,娘和了一疙瘩面,炒了臊子,结果天正热,面起了,不弄着吃掉就糟蹋了,他就烙成馍,不知道放碱,烙出来的馍酸得倒牙。那年女儿高考,我和老婆都有事缠身,把母亲接来照顾女儿,住了一个月,女儿高考一结束,本来想让女儿带着娘好好逛逛,娘着急要回,说再倒没啥,就是怕你大吃不到嘴里,怕饿得只剩下个皮口袋咧。
吃饭的时候他说:“以前我总觉得我会先她走的,这两年我一看靠不住她了,知道她会走在我前面,就把一辈子没做的事都学会了。”这么说娘的病有了征兆已经几年了,几天来我一直不敢埋怨他,连句重话都不敢说,痛苦让他整个人抽搐得就像缩了一圈,但他把痛苦死死关在体内,不让流露出来,他手背上烂糟糟的血痕是他抠出来的,他还在抠,两手交替着抠。话头扯到这里,我就说:“我娘的病你咋不给我说么。”他说:“有啥说的,人活一辈子谁没有个七病八灾的,我也没想到是个大病,一辈子就是个药罐子,今儿这达不对了,明儿那达不对了,吃个药,缓缓就过来了。”我说:“医院看看。”他说:“没亏她,医院检查了,大夫说癌症晚期,说没必要看了,该吃吃,该喝喝,最多半年,那大夫看病准哩,你看没出半年么。我去莲花山庙上问老爷了,也去找了三姑,都说的一样话,寿数尽了。”三姑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神婆子,城里人都找她看病问事。我说:“你咋也得给我说么,让我知道。”他说:“医院检查要是查出来是能看好的病,再给你说,哪怕是到北京、上海给看一趟,可得了这样的病,就是寿数尽了,大夫一口就给判了死刑,给你说能咋?就是到北京能看好?大医院是好进的?拿钱往出铺路,癌症就是个死病,就是把钱花光把人看死,多少人花了多少钱,人没看回来,钱也花光了,花那钱做啥,当官的有权的得上都没办法,电视里演的那个外国的总统得了癌症,多大的人物,不也没救下么。”我说:“到医院治治,至少也能减轻疼痛。”他说:“哪个病不疼?人到死的时候都得挨疼,那是脱人这世的罪孽哩。你娘坚强哩,疼得受不了,问我要老鼠药吃,我说你该受的罪要受哩,你吃了老鼠药,儿子咋活人,就再不说了,我给买了最好的止痛药,说是进口的,好贵的。”我说:“你咋也该给我早说么,让我在娘床前尽尽孝。”他说:“这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,你能天天守着她?你回来能替得了她疼?你娘死活不让我给你说,她也估摸她能活过年,过年回来不就见了么。”我说:“我娘这么大病,你也不说明白点,咋也得把一家人带上见最后一面啊。”他说:“这怨我,怨我啊,一直好着呢么,昨天还像往常一样好好的,跟我说这说那的,我想咋也能过了年么,一辈子没杀生害人,老天爷咋也该给她个整数,哪个人走前不还挣扎上个一月两月的呢么,至少也该活过这个年,唉,谁知道这么快,忽然就不行了。”整数是指娘六十五了。在老家五也是整数。
我还能说啥,再说啥都是多余的。他还在抠自己的手,我紧紧攥住他的手,他一下子大放悲声,号哭起来,整个人都软了,我去搂他,他却躲开了,抹着眼泪说:“要说你娘没受罪,一辈子就只会干活啥心都不操,人享福不享福啊就看操心不操心,操心的人享不了福,她就是不操心,啥心都让我操,她就是会享福的一个人,一辈子我没动过她一指头,你看这死,我想我咋也死到她前头了,她还死到我前头去了,人老了谁走到前面谁享福啊。”
大约是为了缓和悲伤的气氛,他忽然一笑说:“你娘别看有些木囊,脑瓜灵泛着哩,吃食堂那会儿,她抱个盆盆比谁都跑得快,就像从丰都城里出来的饿鬼。我都觉得丢人,还骂她跟猪一样笨,做了一辈子饭,不知道稠的在锅底。她说你知道啥,在家里稠的在锅底,在食堂可不是呢,这么多的人,饭总是不够吃,你知道食堂每顿饭往锅里加几回水。”
半夜我醒来,看看旁边他不在了。我出门来,看到他蹴在树下吃烟。他在低低地哽咽。我失去了母亲,他失去了伴儿,少年夫妻老年伴儿,从这个角度讲,他的失去更为惨烈。那个他从地里回来踮着小脚为他扫去身上尘土与草屑的人没了,那个每天早晨为他打荷包蛋的人没了,那个为他铺炕叠被的人没了,那个在灶火里给他把枣烤好放进茶缸里熬茶的人没了,那个陪他家长里短说话的人没了……他失去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那部分,生命中最重要的那部分。
母亲走了三七了,我们在十字路口焚香奠酒升表烧纸,他深深地咂了一口烟,徐徐吐出,说:“明天你就回去吧,公家的事耽搁不得,吃人家的饭呢么。”我说:“等七七过了,假够用。”他说:“你在着做啥?赶紧回去,挣公家一份钱,把心给人家操到,就是个送七么,就是个过程么,有我哩,活人免得死人意,谁知道亡魂在哪里,阴阳都这么说哩。”我说:“我送完七再回去。”他说:“听我的话,现在就这么个世道,老人去世,儿孙在外面打工,赶回来,都勉强凑合着过了头七,就都走了。你早早回去吧,也一家子人了,总有些事要操心,你现在正是操心的年龄哩。”
一个从没上过锅灶的人,一个从没洗过衣服的人,一个从没穿过针引过线的人,连炕都不会烧,他将怎么度日?我流下了泪水。我去了趟镇上,买了些挂面、方便面,专门让馆子里炒了一盆肉臊子,让用油盐腌好,又买些饼子、锅盔,买了两箱牛奶,他本喝不惯牛奶,是我硬逼着喝上的,老人钙流失得厉害,牛奶补钙。
到了七七,我带着一家人回来给娘上坟,纸烧了,我就要接他走。他一个人生活,我这个做儿子的,怎么也说不过去,不能说让他跟着我享福,至少不能把他一个人撂在这里受罪。我一直在准备着为他们尽孝,母亲的离世让我清醒过来,能给他一点什么就给他一点什么。因此,这次搬他进城,我志在必得。当我提出来接他走的时候,他目光沉郁,盯了我半天说:“你娘坟头的土都没干啊。”
他声音低沉,不是吼声出来,但我听到了他内心的吼声,我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滋味。这句话把我推到了不孝的地步。人过世之后,虽说现在已不能要求家里人人守三年孝,但按老家的乡俗,总得有一个人守一年孝的,一周年的超度经是要念的。想母亲来这世间六十多年,“扫地恐伤蝼蚁命,爱惜飞蛾纱罩灯”,母亲做得比虔诚的教徒还要好,还需要超度吗?可是这话我不能对父亲说,流传了千古的习俗,最后就是规矩,就是真理。尽管这世上没有人知道有没有那世,但人们对那世充满了敬畏。现在想来,说是念经消灾,实际上是一种敬意思念的延长,就像我们过节日,是对节日的尊敬一样。
他把理由找在这里,我再说就是不孝了。
他幽幽地说:“等你娘三周年过了吧。三周年过了,她在那世也就住习惯安宁了,就是那世的人了,坟就是老坟了。”
一句话说得我涕泪纵横。
母亲的三周年我请了一周假。在老家,为亡人念三周年是一场大经,念过后,就是十周年经了。三周年经光阴好的请八个吹手(唢呐)八个阴阳念三昼夜经,而且要开黄经,光阴不好的也得请两个吹手四个阴阳念三昼夜经。我说:“请八个吹手八个阴阳三昼夜经,开黄经。”他说:“花那钱做啥?就是个意思,活人免的死人意,谁知道亡魂在哪里。”我坚持按自己的想法走了。阴阳念完说还送一段经,问我们想念啥,我说《孝经》。
念完经,送走了阴阳和吹手,我就和他说搬家的事,我想这次他该找不出借口来了吧。他停顿了许久说:“你先回去吧,我把地里收拾收拾,家里的东西处理处理,啥总都得弄倭也了。”
“倭也”是老家方言,有“周全圆满”的意思。
这已让我很满意了,我说:“弄倭也了你给我打个电话。”
他嗯了一声。
可他一直没给我打电话,眼看秋尽了,我又回来了。
回到家,门锁着,邻居说犁地去了。我心里窝火,撵到地里一看,地被他又打耱得像锦缎一样了。在土地上,他永远是个利落的人,他是在歇着的地里看到一个土疙瘩就不舒服的人。他说:“你这时间回来干啥?”把我说得一愣,我提出进城时,他说:“一年的庄稼两年做,这些地都是上茬地,苦没有白下的,把苦下下了,咋也得刷个茬,明年再揽一年庄稼。”他抓了一把土起来说,“你看这地我收拾得像锦缎一样,来年雨水要好,一定有一茬子好庄稼。”我知道这次又不行了,而且他把进城的日子推迟了一年。
我咬着嘴唇许久,终究没敢跟他争执。娘没了,他已像一个失去靠山的人没势了,活在下风子了,一下子成了弱势群体,一点脾气没了,蔫了,说话看我的脸色了,不吼着喊着说话了。他硬,我还能讲理,他不跟我来硬的了,这倒把我给拿住了,我再逼就是恃强凌弱了。他说过一句话:硬的怕横的,横的怕愣的,愣的怕病的。他现在就像是一个病人,我不敢再逼他,他犟病犯了,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。一年就一年吧。
第二年夏庄稼开收,我请公休假回家,一方面是帮他收庄稼,一方面是要在他为明年种地下苦时拦住他。一年的庄稼两年做,夏庄稼收完,为明年种庄稼的犁地就开始了。然而,麦子收了第二天,他又赶着那对老牛犁地了,我说:“等秋庄稼一收咱就把地卖了进城里,你还下这苦干啥?”
“正是犁地的时候,不犁地让荒了?”他说,“就是要走,把荒地撂给人家?”
这话又给了我希望。
秋深了,我请了一周假,我想这时间收的收了,打的打了,土地上的活都做尽了。回到家,他明白我的意图,不说话,只是闷着头吃烟——遇事了他就抱着烟锅子一锅子接一锅子吃。最后他说:“今年墒落得好,明年有料子好庄稼哩。”我急了说:“大,你小七十了,该享福了,再不是干活的年龄了。”他不说话,我又说:“你这里一个人下苦,人骂我哩,再说你苦出个病来,得不偿失哩。你在地里下一年苦能挣了几个钱?要是苦出个病来,那可不是一两年的庄稼挣下的钱就能看好的。”他抬起头看看我,长吁了一口气,又提着锹出去了。只要他一到土地上去,土地就为他做主,他就有主意了。果然他回来后说:“明天你就回去吧。”之后便背对着我睡了。
这次,我和他弄得很僵,我认为他是在故意刁难我,故意耍我,我耍了很大的脾气,“小的时候你得我的济,老的时候我得你的济,人生在世,就是互相得济的事。这是你说的吧,你忘了?”我说,“现在该你得我的济了,你为啥不得?”他嘟着嘴说:“得济么,啥是得济,就是往好处走。”我说:“城里不好么?”他不说话。我再说啥,他都不说话了,但分明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。
我走了,走得气势汹汹,一口气翻了两座山梁,当我坐在另一座山梁上回望时,他在那座山梁上望着,手遮在额头。我想到了龙应台先生在《目送》中写的:“所谓父子母女一场,只不过意味着,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,你站在小路一端,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,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‘不必追’。”
我潸然泪下。
(未完待续)
季栋梁
个人简介:季栋梁,男,宁夏吴忠同心人,出版有长篇小说《奔命》《胭脂巷》《上庄记》《野麦垛的春好》《海原书》《苍声》《深风景》《锦绣记》及短篇小说集《先人种树》《黑夜长于白天》《我与世界的距离》《吼夜》、散文集《和木头说话》《人口手》《左手功名右手美人》《从会漏的路上回来》〈苍山远日暮〉等。作品多次并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、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、小说选刊排行榜等排行榜及中学课本,并被翻译国外和改编成电影、电视剧。先后荣获《小说选刊》、《中国作家》、《北京文学》、《北京文学.中篇小说月报》(连续三届)、首届“朔方文学奖”等奖项。散文集《和木头说话》和短篇小说《吼夜》分别入围第三届、第五届鲁迅文学奖,长篇小说《上庄记》荣获五个一工程奖、年中国好书、年大众喜爱的30种图书等奖项,《锦绣记》入中国好书、京版十大好书、文艺联合书单等,三次荣获宁夏文艺一等奖,并荣获宁夏“德艺双馨”文艺工作者称号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。
题图:孙全义油画《众葵有其归》80cm×60cm
刊于《黄河文学》年第1期
来源:黄河文学月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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