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朝成化年间,湖广武昌府江夏县,有个秀才姓曾,名学深。他父亲曾乾吉,原是举人,和母亲庄氏只生得他一个,自然是爱如珍宝。
他五六岁时,有个算卦的,给他算完说:以后会娶尼姑为妻,曾乾吉和庄氏都道这算卦随口胡扯,完全不信。
可奇怪的是,与他论婚,再也不成,试想这样一位貌美的少年才子,而且父亲是孝廉,家境也算厚实,难道这些拣女婿的,还不肯把女儿给他吗?
却说庄夫人母家在黄州,去武昌二百里,还有母亲,快已七十多岁。
今见儿子大了,便对他说:“你外祖母处久不通音信,你如今年已长成,可走一遭去。”
那曾学深的外祖母是于氏,外祖父庄培荣曾做过江西九江府知府,已没了多年,母舅庄德音,原任南直句容县知县,因告终养在家
当下于夫人和庄德音,见曾小官人到了,合家欢喜,彼此问了些近况,就叫家人打扫一间书房,安排他们休息。
那时正是暮春天气,黄州地面景致甚多。曾学深日里上街偶然听说有一个观音庵,就是尼姑庵,那里有四个美貌的尼姑。
曾学深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,心中想道:既有这个去处,我明日去走一遭。
次日天明,吃了早饭,他便独自一个,走出墙门,问到观音庵前,”见那庵门闭着,轻轻敲了两三声,里边走出个七十多岁的佛婆来,问:“那位?”曾学深说:“是来游玩的。”
佛婆便领他到大殿上。恰好四位尼姑在那里做法事,都是带发修行的,一个个都生得标致。一个幼年三十左右,一位在二十四五,一个二十光景,只有一位小的,格外可爱。眉似远山衔翠,目如秋水凝神。漆般黑青丝压鬓,雪样白粉脸含春。樱桃启处,佛经卷卷出佳音;玉笋怞时,法器般般作妙响。若非游玩山中见,定是襄王梦里逢。
曾学深见了,不要说是销魂,连魄也都化了。等他们做完法师,与他们逐个打了招呼,众人都去烹茶洗盏,只留这小的在殿上陪客。见曾学深不转眼的看他,便把头来低了。
曾学深问他:“青春多少?”答道:“一十六岁。”曾学深又问他:“俗姓什么?法号叫什么?”答道:“姓陈,法名翠云。”
曾学深逗他说:“好奇怪,小生恰恰姓潘。只见”他立即起了身,漾漾地走了开去。
不多时,众尼姑送出茶来,又捧出十多盘子果品来款待。
曾学深向众尼姑一一问过姓名。那三十左右的答道:“贫尼叫白翠松。”指着二十四五的道:“这位梁翠柏。”又指二十岁光景的道:“这位盛翠岩。”便问:“相公高姓?”曾学深不跟他说真姓名,便顶着上文来说:“小生姓潘。”曾学深又闲话了几句,便起身作别。”
次日中饭后,曾学深去见外婆,说到朋友家中去,今夜不回来,家里不必等候。说罢,便又出门,往观音庵去。
只见庵门半开,便推将进去,走到大殿上,白翠松和梁、盛两尼姑,陆续都见过了,却只不见翠云。
曾学深心头疑惑,好像不见了什么珍宝一样,却又不好就问。众尼姑当下整修蔬菜款待他。
曾学深说:“千万不要费心,若是这仰,小生就走了。”众人不听,却也不见曾学深走。
曾学深被白梁俩人拉了进屋去用斋为由,坐下后,“饮了几杯,天已渐昏,却只不见陈翠云到来。曾学深只能起身说:“天已晚了,小生且暂别,明日再来。”不料曾学深被白梁俩人继续灌酒,曾学深不胜酒力,喝了个大醉。
她家人就去关了门,扶他到床上,替他脱去衣服,把他做了一夜《孟子》上有一妻一妾的齐人。
次日天明,都走起来。曾学深晓得他两个的作为,是再不肯把翠云给他见的了,就告别要回了。
过了几天傍晚曾学深来到庵,只见白翠松和个少年出庵,一路说说笑笑走了,心下想:他走了就好了,只有梁翠柏一人,我也不怕。
就走近庵去把门敲了两下。却是盛翠岩出来开门。曾学深假意问道:“众位姑姑都在么?”盛尼答:“白师兄刚才出门,想要明日回来;梁师兄这两天也不在庵。”
曾学深见说,心中大喜,就说:“劳烦姑姑领小生见陈姑一面。”
翠岩便引导他去,却是是另一所院。来到那房前,翠岩叫道:“翠云,客人到了。”只听见一“砰”的一响,翠岩微笑道:“闭了门了。”曾学站在窗外,想要说话,却碍着盛翠岩在旁,不好说得。翠岩见他这光景,就走了开去。
原来翠云虽在这个庵里,却和盛翠岩都是女慕贞洁的,因此两人最说得来。翠云常想:自己这般美貌,在空门中怕有人欺侮。思量择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嫁他。
前日在殿上见了曾学深那表人才,也颇有动心。知道翠岩说他为了自己,明日又来,却被白梁两人灌醉了,两个对付你一个人,心里好不忍。
曾学深听了这几句贞烈的话,越发爱慕,说:“小姑姑这般贞烈,难道小生敢来败坏你名节。但小生自见了尊容,不胜企慕,既小姑姑有从人之意,小生也并未联姻,不知可肯去我俯订终身么?”翠云点点头,
次日早饭后,正要再出城去,找个机会进庵,却见家中打发人来说他父亲得了重病,病势沉重,叫回家。
曾学深听了着急,那里还有心情寻花问柳。就连忙收拾行李,连夜赶回家里。走进去看他父亲时,已经不能开口。见儿子到面前。只垂下两行泪。曾学深心如刀割,此时正是中午。守到黄昏时分,曾乾吉竟赴了西。
曾学深放声大哭一场,便料理后事,设了灵座,和母亲在家守孝。
日月如梭,曾学深哀伤渐减,就就想起翠云在观音庵,和白、梁两个妖尼同住,想他度日如年这时母亲也急着给他婚姻。
曾学深就对母亲:孩儿前日在黄州,外祖母让孩儿联姻陈姓,实属孩儿所愿。当时父亲病重,追了孩儿回家。初丧时节,孩儿那里还说这话,因此未曾告诉母亲。既然母亲急欲定夺孩儿婚姻,孩儿意思,要再往黄州探听消息,再议婚姻。”
庄夫人说:“也罢,既是如此,我也正要派人看望你外祖母,你可即日去黄州,却等你外婆定夺姻事。”
不料曾学深到了黄州,庵已经荒废,空无一人,寻找几日未果,有幸而来,没幸而去。回到家母亲问他,曾学深扯了谎说,“母舅说陈翁有事往岳州去了,急事未能就归,等他回来,会通知的。”庄夫人听了,也便无话。
一歇一年庄夫人不见黄州信来,对儿子说:“你说母舅派人人来通知,如何至今杳无音信?我也多年不去望你外祖母了,思量亲自走遭,你可在家用心照看门户。
到了次日,庄夫人却才问老夫人说:“去年外孙回家,说外祖母要替他联姻陈宅;缘何至今并无回音?可是陈家不肯么?”
于氏老夫人听了茫然,摇着头说:“并没有这事。我这里也没有门第好好的什么陈家,这话好奇,却是那里来的。”
于氏老夫人劝说:“你先不要动气,或者做母舅的,真有这话呢。且等他回家,便知分晓。”
原来,那时庄德音有事,到九江去了,未得回来。庄夫人暂息了怒。
却说黄州地面有座山,唤做莲花山,山上有座庙,那菩萨极灵。庄夫人有曾学深在身上时,许下愿心,倘得生男儿,亲自上山酬愿,行许多善事。后来生下曾学深,几次要去了愿,却因黄州府城到那里,还有两日之程,路远了些;又兼庄夫人不能常来黄州,因此磋跎下了。
这次到了山上,斋献已毕,把布施什物也都分发了,便打轿回家。
离山四五十里,天色已晚,那边也有一个女庵,庄夫人叫人去敲门,再行投宿。那庵内老尼开门,说了些佛门套话,送夫人到房中休息。
庄夫人因连日路上辛苦,分付丫头,拴了房门,便上床睡觉。突然从睡梦中醒来,见老尼推门进房,便披衣起来,坐起来,问这老姑姑:“为什么却还未睡?有甚话说?”
只见老尼领着个带发尼姑,来到床前,那灯儿远远在窗边桌上,火光下看不甚清楚。老尼指着道:“这姑姑是过往的,也因天晚,在此借宿。他闻夫人家在武昌,说有紧要话相托,来和夫人同房。夫人倘肯容纳,贫尼去拿被,来安排就在这地上睡。”
庄夫人道:“这个何妨。”老尼去了。
庄夫人问那尼姑说:“姑姑宝庵何处?今往那方?却这时候到来。”
那尼姑说:“小尼姓陈,法名翠云,一向出家在黄州南门外观音庵。因去年师父死了,却依栖在法云庵师叔王道成那。现在要往莲花山拜佛,恰好遇着夫人。闻夫人家在武昌,却还不知道高姓。”
庄夫人道了姓氏,便又问道:“从未识面,不知有何事相托?”
原来翠云自从师父死了,白、梁两个都跟了人,心中自想:潘郎一去无音信,我如今也不好回故居,须留个信儿,令潘郎知我下落方好。
当夜遇着夫人,倒像见了至亲骨肉一样,诉说了些流难颠沛光景,道:“小尼俗家并无父母兄弟,只有一个表兄,姓潘,住在武昌,是个秀才。夫人回去,烦托子侄辈,传个口信与他,说小尼现在黄州西去四十多里,宝珠村法云庵内,十分伶仃孤苦,叫他早晚到来一看。”
说罢,不觉眼泪滴向庄夫人卧榻上。庄夫人说:“小姑不必悲伤,我自叫我孩儿替你送达就是。但不晓得你表兄名号叫做什么?”翠云回答不出,只推说有多年不见,那时他还幼小,未有名号,想起来他是黉门中人,自然问得出的。庄夫人道:“既如此,我替你叫人访问便了。”当下各自安睡。
庄夫人回到武昌进了门,便喝问曾学深说:“你说外祖母要与你对什么陈家,又说母舅到陈翁岳州去了,没有德事,都是扯谎!你怎敢在我面前这等放肆!”
庄夫人便又问儿子:“你可晓得武昌地面,有什么姓潘的秀才么?”曾学深道:“母亲缘何忽问这话?”庄夫人便把莲花山还愿,遇着陈翠云的事,说与他听。
当下曾学深喜得就如报中了状元相似,双膝跪下道:“望母亲饶恕孩儿,这潘秀才就是孩儿。”
庄夫人惊呆了:“怎么说?”曾学深便把到观音庵遇见翠云,后来与订终身的事,诉说一遍。
庄夫人听了,勃然大怒,着桌子指了指儿子就走了。
次日起来,想道:这不肖子,我不爱惜,倒是那陈翠云,虽然那夜灯光下看不清楚,但听他说话,却十分令我舒服。这畜生从小,算卦的说他后来要娶尼姑,想也是命中注定,倒不如与他两人成就了罢。
便叫曾学深来,吩咐道:“事已如此,我倒可怜翠云。还是夏初托我说话,如今早又冬天,他那里眼巴巴望你,你可打点去法云庵走一遭,只要进门后瞒着外人,不要说是尼姑就是了。”
曾学深听说大喜,即日辞了母亲,叫阿庆跟着,来到黄州。雇两匹牲马,主仆二人骑了,先问到宝珠村法云庵来。
来到庵前,敲门进去,一个老尼接着,问说:“相公何来?”曾学深道:“小生姓潘,有个表妹叫陈翠云,原是观音庵出家的,闻目下在这里,特从武昌来看他。”老尼道:“来迟了,三日前他另有个亲眷接了去,今后是不来的了。”
曾学深听说,吃了一惊,道:“可晓得那亲戚姓什么?”老尼说:“不晓得,也不知道家在那里。曾学深回家后渐渐地茶不思,饭不想,突然病起来。
其实翠云有个母舅,姓金,一向不通音讯。那舅母也是庄氏,和曾学深母亲是远房姊妹。其日到这法云庵来烧香,适逢众尼出去了,只有翠云在庵。彼此都不认得,叙述起来,才晓得是至亲。翠云诉说落魄光景,那舅母十分不忍。带回家中去了。
庄夫人心焦。正在忧儿子的病,却又黄州打发人来,说于氏老夫人病危,追夫人去。
庄夫人越发着忙,也顾不得儿子,只嘱几个家人,好好在家伏侍,自己即便起身,前往黄州。
到得那里,于氏老夫人已经归天,哭了一场,庄夫人和兄弟庄德音,并那送丧的亲族,到坟上安葬毕了,陆续归家。
他姐弟两个在后面,下起大雨,倾盆般泼下来。就都到一个村里躲雨。来至一家门扣,庄德音认得也是亲眷,就和了姐姐进去。
庄夫人要净手,那妇人便陪了到他房中。
却见里头有位十七八岁女子,生得十二分美丽,在那里刺绣。
庄夫人倒吃一惊,说:“不想天底下原有这样美人!”
你道那美人是谁?原来那家就是金家,美人就是陈翠云,妇人是他舅母。他自从托庄夫人寄信后,日日盼望着潘郎去,久不见到,只得暂到舅母家中。
庄夫人要净手,那妇人便陪了到他房中。
却见里头有位十七八岁女子,生得十二分美丽,在那里刺绣。
庄夫人倒吃一惊,过去仔看是原来是陈翠云,
庄夫人拍手说道:“谢天谢地,真个说的‘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’,原来却在这里。”翠云也大吃一惊
庄夫人当日别了他甥舅,和庄德音回到城中。心中记挂儿子的病,即日起赶回家去。
十来日不在家,看他时,越发瘦得不堪,形也有些变了。见母亲回来,也说不出一句话:“儿啊,陈翠云倒寻见了”
“心病还须心药医”,这“陈翠云寻见了”一句,追到病人耳朵里,就如吃了仙丹,眼睛面前一亮,突然站起来了
过了半个月,曾学深病已痊愈。那年五月内满了服,庄夫人就遣人到黄州去准吉期。
择于九月二十日毕姻。
翠云的舅母允了,却又因路远,要曾学深到彼就婚,曾家也是肯的。
重阳节边,庄夫人带同儿子,来黄州庄德音处居停。到了吉期,笙萧鼓乐,送去成亲。
合婚之后,夫妻两个诉说别离情况,喜极了倒都掉下泪来,过了几年,庄夫人遣人接儿子、媳妇,同回武昌。
一对佳人才子配合成双,真乃人人称意,个个惬心。不要说是不晓得翠云来历的,异常称赞;就有几个知他系还俗尼姑,并私订姻亲,本来也都敬他的贞洁,怜他的落魄,又喜他现在的得所。
庄夫人见人情如此,心中毫无芥蒂,又兼翠云性情和顺,十分晓得妇道,夫人益发喜欢,倒比儿子又爱惜一分。
后来曾学深中了两榜,点入翰林,直做到掌院学士。生三男一女,却都是尼姑所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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